【天书】如月望日(上)

大天狗X书翁,天书天无差。短篇。


愿死春花下,如月望日时。



与他告别的时候,我对他说:“我是书翁。”

 

那是我走过的第多少座山峰?数不清,也记不清了。为了寻觅散佚的传说旧事,我曾走过过千百名山大川,负箧曳屣行于深山巨谷,在座座村舍庙宇间拜访农人过客,以期从他们口中觅得一言半语。

“问这些作什么?”——他们往往是警惕的。

奇闻异事,魑魅魍魉,一切不可知不常见之物,均可落于我笔下。常人对此疑、惧、厌,都是我见惯了的。一如往常般,我安抚了他们,只道自己不过一介平凡书生,只因喜爱这些乡野异事,故云游四海以求,绝无恶意。

他们用惊疑不定的目光看着我。竟有人乐于做这样的无用功?分明是位难得的读书人,莫不是心智有异,才会堕落至此?放着好好的功名不去求,来我们这野地作甚?——他们不必明言,我便知道他们在想什么。

最后,终是拗不过我,他们开口了。

“山中有只大妖,”那满面粗髯的农人压低了声音,仿佛在透露着什么足以惊天的秘密,“性子暴烈,样貌丑陋,如果遇到了,一定要马上逃跑。”

另一人也凑了过来,极言那位大妖之凶残可怖:“若是真遇上他了,可就回不来了!”

“那林子诡异得很,可千万别迷路了……”

我一一谢过了他们,却仍不准备就此却步。他们对我的坚执无奈又着恼,在我道别转身的那一刻,我听到有人在身后低叹——

“痴儿!”

 

——可若不是够疯够痴,我又如何能在那一天遇上了你呢?

 

百千年过去,生死都走过,我却仍记得初遇他的那一日。我记得那是一片静极幽极的密林,古木可参天,溪水潺湲不绝。日光在上方墨绿的榆树叶中蜿蜒穿折,扑落于满地柔软的落叶上。我听见有细小的窸窣声偶尔在林间响起,定睛望去,会看见一双双躲在灌木后的眼睛,又黑又亮。你若悄悄走过去,还能看见一团团毛茸茸的尾巴。有兔子,也有松鼠。

我知道,恶鬼出没的山林不会是这样的。我曾到过魃栖息的山谷,那里赤地千里,寸草不生;有妖邪的地方往往伴生着浓雾毒虫,瘴鬼埋伏于其间,时时准备将人拖入它们的陷阱。那时我想,如果此地果真有非人之物,那也该是位心地不坏的神灵吧?

 

然后我就在山间迷了路。

山民们果真说得不错,是我太大意了。我走过那样多的山山水水,早已不会在山林间迷失方向。大约,还是入了谁设下的迷障。其实从那时起我就知道,有一道视线一直紧随在我身后,那大约就该是属于迷障之主的——也应就是他人口中的“大妖怪”了。

也就是你。

你无声无息,亦无任何举动。现在想来,你该是一直盘踞在树梢,我向前走一步,你便跟近一步。是在打量我,想知道我在做什么吗?是想知道这位突然闯入你领地的人有何居心吗?你分明扇一扇翅膀便能杀死我,根本不必浪费时间跟在我身后,为何却如此耐心?是不愿滥杀无辜吗?

后来我知道,那是独属于你的温柔。

 

黑影从树上缓缓落下的那一刻,我便知道是那位妖怪来了,以为自己必死无疑。但你只沉默地打量了我片刻,便领着我向前走。

你戴着张多么狰狞的面具呀,令人一望便心生畏惧,也许,这就是村民说你相貌可怖的原因罢。而我见惯了神神鬼鬼,早已对这些视若寻常。反倒是你见了我平静如初的神情,似乎有些惊讶。你在我身前站定,双翼拢在身后,歪了歪头。

你什么话都没有说。

我看见你的腰侧别着一支竹笛——这在妖怪身上可不常见:“你会吹笛子么?”

你看了我一眼,没有答话。

我在心里责备自己的失言,为何会忽然这样问?为了掩盖我的失礼,我对你道:“这支笛子没有笛膜,不如我帮你……”

话音未落,你已转过身来。出乎我的意料,你将笛子递给了我。

 

我们在林间的溪水边坐下。你坐在水旁的白石上,一手撑着下颔,看着我折了一支白苇,将茎剖开,仔细地将膜覆在笛孔上。我们在那大约坐了一刻,你却始终一言不发。在我将笛子递回时,你也只是将它拈在指间,悠悠地转了一圈,没有其他表示。

“试试?”我有些期冀。

你看了我一眼,似乎有些犹疑,但最终仍是将竹笛收入了袖中。

 

即使你这样沉默,我仍觉得你是开心的。原本,你一直走在我身前,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,是一位不语的引路人;拿回笛子后,却仿佛着意放慢了脚步,我快走几步跟上,你亦没有再走远,就这样走在我身侧,步伐不慢,却绝称不上匆促。

我想,你是不是也想跟我走上一段路呢?

 

少时离家,携书卷笔墨走遍海内山川,我从来形影单只,孑然一人。不是没有人曾因好奇而靠近我,也曾有人自告奋勇为我领路,但只有你,在异乡山野间萍水相逢的你,身有双翼非我族类的你,曾给过我“同伴”的感觉。

而那时候,我连你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。

 


 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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